玫瑰之戀
◎ 李辰寬
滬尾舊港朝西望去,便是海了。小時候,爹會牽著我,午后,踩過長長的沙灘,然後在風成的小沙丘坐下,爹燃一捲菸,把我放在膝頭上,看海。
一望無際的藍,間或點綴著貝粒似的玳瑁色船隻。沙鷗翔集,揀啄偶爾探出灘上的潮汐過客。晌午微斜時候的海風是最怡人的,一捎大海的氣息,拂過海岸線的林投樹沙沙價響,爹指縫間夾的紙菸頭因風灼亮。
遙遠的海平線,彷彿連接著天空和海洋,海天一色如一緞完美無瑕的湛藍織錦。爹給我講過故事,說在海平線的盡頭,天空和大海是相連的。世界本是天公燒成的一件青瓷,我們都住在這把世界的大瓷壺裡,才能有天和地。但是只要朝著海平線的方向走,終究會發現,海和天原來是在同一面青瓷弧上的。
「那為什麼天空也有紅色、灰色、黑色的時候呢?」我睜大眼睛問道。
「因為天公是個了不起的製陶師傅啊!他乘著太陽,也就是天上的窯火爐,在燒陶的過程施展『窯變』,所以天空的顏色會變化,也才有星子和雲朵那些紋斑產生。大海也是如此,上不同的釉彩,就能有不同的海!」
「什麼是『窯變』?」
「那是天公的神祕技法!」
「爹會『窯變』嗎?」
「嗯…那是天公的祕密啊…」
「那爹曾到過最遠最遠的天空和大海嗎?」
爹打住了話,吸口菸,沒有答腔。「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嘛!」扯著爹的前襟,我問個不停。吵嚷一陣仍舊沒有得到回答,喊乏了的男孩就在爹的懷裡睡去。直到捻熄紙菸的粗厚的手輕輕搔了搔我的頭,指著夕陽西下玫瑰色的天空映著玫瑰色的海,向懷裡的惺忪睡眼柔聲道:「你瞧,天公這趟窯,燒得多美啊!」
爹的窯就在出海口北側連緜的沙丘那帶。小小的窯坊是爹的工作室─饅形的窯爐倚石磚壁而臥,尾端的煙囪接引向上至屋頂外。燒陶的長柄鐵勺子斜靠在窯脊上。貯滿了水的玄漆大水缸浮著木瓢兒,就在爐的旁邊,缸面貼的紅紙「滿」字,還是我在學堂給董先生一筆一劃教著寫出來的。一具腳踢轆轤立在窯邊約莫半丈距離,其後橫著一條長板凳,爹都是在這裡塑泥坯子的。瘸了條腿的木案撐靠在望向西面的窗邊,躺在案上的一只銹鐵盒子塞著摺尺、麵棍、雕刀那些定陶板子的物事。窗不糊紙,望出頭來,便是海,只有在冬天時才會拿木條釘上這片景色。餵窯爐的芒草梗、林投枯葉和細枝堆放在屋角,撿掇這些燃材是我的活兒。牆上的石架子亂七八糟散了些瓦罐,白臘封起來的是釉藥,其餘那些,便是爹口中「天公的祕密」。
爹平時替港埠街巷那裡的人家燒磚、製瓦,和一些日用陶瓷器皿,但誰都知道,打唐山來的陶博士一手釉彩陶瓷才是真正名聞遐邇的,特別是在台灣燒瓷還稱不上普遍的那年代。大夥兒管爹一聲「陶博士」,伴著爹漂洋過海來的一身本事讓爹名符其實。爹一陣子要從南岸八里坌那頭辦瓷土回來,然後著手打圖、塑型、修坯、陰乾、上釉、著彩、釉燒一序列的功夫。自十二歲上,我便不再上董先生那兒進學,而全心投入爹窯坊裡的工作。從最基本的製磚瓦起步,土、形、飾、釉、燒,一點一滴匯聚累積著爹的技藝。後來我終於知道,「天公的祕密」即是利用銅、鐵及其他金屬氧化物掺入釉藥中,藉元素的還原,控制著陶瓷的色澤變化及紋片。最初是偶然發生的,後來技藝精熟的窯匠已能精準拿捏。爹在石架上罐裡存的,想必便是銹鐵沙子之類了。三載寒暑過去,當我握著長柄勺,小心翼翼從窯裡將自己燒成的第一件天青色瓷盂取出來時,日本人也來了。
比起小歸小,但是橫七豎八充滿各類器材的窯坊,連壁其後的爹和我的起居間就顯得簡單多了。兩張床舖攤著竹蓆子,被褥豆腐塊似的平直疊著,青花瓷的枕頭如一端方硯置在床首。依著牆的桌子有股原木味道,含混著矗立在上的各類陰乾中素坯的氣味,形成房裡的大氣層。進了門左首壁裡鑲嵌一架壁龕,裡邊陳列著爹捨不得賣的幾把寶貝。有只翠綠中雜糅紅棕色斑點,以飽滿豆莢為形狀的半月形筆山,栩栩如生,那是一次伴了銅的釉藥窯變;另外有一尊全身羊脂白的觀音像,爹用了純而無雜的釉料,在生坯完成陰乾後直接上釉進窯,晶瑩無瑕,足以媲美福建德化窯的白瓷;還有一件琥珀色的仿古三角爵,爹原來要燒成古色古香的銅綠,竟意外窯變,留下現在難能可貴的色澤,爹說那是鐵和銅的比例偏了些,加上偶然發生的作用造成。其他尚有一位雙手平托降魔杵的韋陀菩薩、一瓶手繪松竹梅的釉下彩鼻煙壺、一把葫蘆形的琺瑯彩瓷瓶。
壁龕最上頭那格,只安著一個罈子,形狀不甚特別,高度一般,沒有圖繪,釉澤明度尚可,手工十分拙劣,罈頸子附近有幾道雖細但明顯是修坯時沒照顧好的裂痕。這樣普通的一個罈子,卻披著一襲難以精確名狀的美艷紅裳。不若朱槿之朱紅,不似血液之血紅,更不像桃花之桃紅;無潤唇之赤,亦無鶴頂之丹。是種無法言喻而帶著莫名魅力的暗紅色,但又恐不迨丹砂之殷紅。乍看之下有股黯然的頹廢,卻旋即能在第二眼綻出醉人的吸引力。上回淡水地動時,正在窯裡工作的爹趕忙丟下陶板子去保護的,不是觀音娘娘,不是韋陀爺,也不是石架子上「天公的祕密」,而是這個不起眼的罈子。
菊月暮秋,正是吃蟹的季節。蘇滬一帶窯坊裡首屈一指的製陶師傅與其妻,在租借區的十里洋場一處洋行,被那股勾人的第二眼魅力迷住。巧手陶匠當然曉得那是某次窯變意外下的產物,色澤是有些意思,卻也不過爾爾,但他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彷彿著了魔般愛上那幾乎窒人呼吸卻高貴而神祕的暗紅。跑樓的買辦說那是洋花「玫瑰紅」的顏色。於是招架不過一口清脆吳儂軟語的陶匠,數了銀兩,把那個在自己口中「只能騙騙洋人的貨色」,捧回滿室皆為絕世傑作的宅子裡。奇怪的是,之後每當製陶師嘗試著調伴釉彩,燒出那種稱作「玫瑰紅」的顏色時,總是毫釐之差,各種可以加添入釉的法寶無不盡試,卻只能一次次從窯火中鏟出胭脂紅、罌粟紅、牡丹紅…諸如此類令人喪氣的成品。好在同年甫入冬,準備作爹的喜悅讓陶匠拋卻種種煩惱。果然,時序小雪過後沒幾日,哭聲震天響的一個男嬰降生落入陶匠的生命裡。
不料弄璋之喜竟短暫到沒多久便面臨丈夫的角色驟然失去…「你娘身子一向羸弱,最終,沒能撐過那年冬。」這件事爹只說過一遍,在滬尾凍得像塊冰的冬夜,爹第四回讓按熄的菸屁股隨風而去。那夜的海,和天空一般,都是黑色的,詭譎的雲朧間甚至不見星月,潮溼而冰冷的海風刀刃似刮著零零碎碎─關於娘的種種想像。沒有雨,卻不知是給水氣打溼還是其他,泛盈著霧的視線裡最後記下的,是爹裹著棉襖但還是瘦削的身影,踱在陰風怒號的長灘…
日本人很欣賞爹的手藝,沒刻意刁難住在沙崙海邊防風林裡小屋的一對燒陶父子,還介紹爹用一架改良過的窯,提供煤炭作為新的燃料,並引進上好的高嶺土讓我們使用,甚至在長灘修建一座小港方便物料承載。爹接受了煤碳和瓷土,卻還是堅持用自己的窯。生活上沒什麼大變化,只是日本人定要我上公學校讀書學習日文,那頭復學,我在窯裡這頭的活兒依舊沒間斷。
火侯控制和釉料調配已達爐火純青之境的製陶師也著了玫瑰紅的魔,但那是因為束手無策的。走遍大江南北,訪遍高手匠人,為了尋找,也為了思念。
同爹渡海來台的,除了我之外,只有娘的骨灰罈子。初到滬尾,千金散盡的唐山師傅是來替海港左近一間閩地移民原鄉廟修葺簷角剪黏陶塑的。秋高氣爽的九月天,微微涼,雲層高臥,唐山師傅牽著剛學會走路的兒子一步步慢慢走過堤道,在黃昏的碼頭就著夕陽,看海。
如織的船舶賦歸港灣,繩索紮捆住繫船的石墩,緊緊固定著漂泊。鷗鳥歸巢,翅翼掩映暮色之中,落日西沉只在俄頃間。火紅的夕日將沒入海平線之際,似要將全身能量燃燒殆盡,餘暉染了整片天空,大海如一面鏡子反射著相同的霞色。而那竟是唐山師傅朝思暮想的─玫瑰色的天空映著玫瑰色的海。剎那即永恆的瞬間,父子在玫瑰色的天地徜徉著浸淫著呼吸著領略著,從那一刻起,唐山師傅知道自己尋尋覓覓的便是這片天、這片海、這片玫瑰紅的景色。過盡大江南北千帆皆不是,竟在重洋之外滬尾人聲鼎沸的歸航夕色解得魂所牽夢所縈。從此,唐山師傅便不再漂泊。
遙遠的海平線,彷彿連接著天空和海洋,海天一色如一緞完美無瑕的湛藍織錦。但是實際上,天空和海洋還是遠遠相隔。細細的海平線,存在著一個讓人心灰意冷的距離,那是代表著思念、空虛和寂寥的距離。我始終相信世界是把大瓷瓶,大海和天本在同一面弧度,海平線該是那夢想─可以將天空和海洋連接起來的夢想。但爹最終仍舊沒能燒出玫瑰紅。「嗯…那是天公的祕密啊…」爹乾裂的唇笑得很惆悵,十一月的淡水夕照紅得像爹咳嗆出來的血…
爹的話不多,千言萬語似乎全同菸捲子一塊兒捲進嘴裡,吐出來時只剩下煙霧。我們都用腳印對話。小時候是爹的大腳掌印在浪撫過的沙,我的小腳丫蹦蹦跳跳的跟在爹的大腳印裡;過些時候,成了兩行並列的足跡,跨著差不多大的步伐;再過些時候,每動動身子就劇咳不止的爹和攙著爹的我,將腳印綿綿密密交織在一起;而到現在,回首望去,只留一行孤單的腳印,就踩在那黑沙上,海浪一波一波沖洗著,漸漸淡去痕跡…
滬尾舊港朝西望去,便是海了。燃煤的氣味瀰漫在出海口北岸沙崙防風林裡的窯坊,當家的是陶博士的少爺。一架新的窯爐猛烈的燒,揮著汗,我仔細照應著這趟窯。玫瑰紅的罈子依舊安在壁龕裡最上頭那格,爹和娘永遠都分不開了。九月天,時序上秋已深,秋老虎卻還是橫暴的燒著淡水,沙丘這帶的沙質層尤其酷熱難當。午后,踩過燙腳的長長沙灘,腳印還是一行。風成的沙丘上,留著海風的拂過的紋跡。捧著爹娘長眠的玫瑰紅,看海。
西下的陽,用暈染法漸漸給大地換一襲紅裳。就在殘紅將隱沒的一瞬,晚霞聲勢達到最壯,玫瑰色的天映著玫瑰色的海,海平線彷彿又將海和天連接起來。雲很高,於中天,上了暗紅釉彩的白底形狀,竟像極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
────完────
選自《面向海洋──第八屆台北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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