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45年9月2日,日本政府於美國海軍戰艦密蘇里號上簽署降伏文書,第二次世界大戰於此正式結束。10天後,Holger Geschwindner在德國法蘭克福北部一個叫Bad Nauheim的小鎮誕生了。
這片頹圮凋敝的戰後土地上,大量的駐德美軍建起房屋、學校、體育館,並帶進了「籃球」。與美國大兵們一起打籃球,偶爾溜去看美軍自組的聯賽──年幼的Geschwindner便由此啟蒙。
即使到了1972年,26歲的Geschwindner率領西德男籃國家隊參加慕尼黑奧運,之後於國內頂級聯賽南征北討15年,以41歲高齡卸下戰袍時,他仍舊將籃球視為「just for fun」的休閒。10年後,人老心不老的Geschwindner重返賽場,與平均要小他30歲的年輕小夥子們共同在三級聯賽享受籃球的樂趣。
有一回,Geschwindner與他的小隊友們在場外等著比賽──場內兩隊正陷入膠著的延長賽。Geschwindner的目光立刻被吸入其中──並非因為雙方激烈的拉鋸,而是那位幾乎沒有基本動作及技巧,甚至連運球都有些問題、但卻擁有過人的敏捷與聰慧,從不盲目追著球跑,並總能站在球場上最正確位置的瘦瘦高高的金髮少年。
賽後,Geschwindner主動與這名少年攀談,發現這個才華洋溢的15歲少年竟從未受過正規的籃球訓練,前國家隊隊長立即表達願意親自給予少年一對一的籃球教育。三周後,Geschwindner在一場比賽的觀眾席上,看見了少年與他的家人。少年的母親,前德國女籃國家隊成員,將兒子交付給51歲的Geschwindner。
他們隔天便開始訓練。
「如果你想成為全德國最好的球員,那麼我們可以立刻停止練習了。但若你是想與全世界頂尖的球員們較量,那我們必須每天練球。」
結束一整個夏天的訓練後,Geschwindner是如此跟名叫Dirk Nowitzki的少年說的。老教練要少年自己作出選擇,而Nowitzki的決定是──讓教練參觀自己的房間。
當Geschwindner看見大男孩掛在牆上的Scottie Pippen和Michael Jordan海報時,他才驚覺到,NBA……!他的得意門生竟有著一個遠遠超乎想像的夢!
離經叛道的訓練
「You cannot just want to go to the NBA, the NBA must want you.」
Geschwindner安排Nowitzki隨德國二級聯賽球隊DJK Würzburg練球,他認為,打造一個「7呎的射手」,才具有足夠的吸引力,捕捉NBA球探的眼光。
而學數學及物理的老教練,卻有著一套離經叛道的訓練方式。
他將一切重心放在投籃以及傳球、運球上,完全揚棄了防守、重量訓練和戰術教導。這種已經不能單以「非主流」名之,而是全然跳脫正軌的思維,惹來不少批評與非議。
Geschwindner還設計了數不清的奇怪動作:持球在罰球線附近,一個芭蕾舞般的單腳360度原地旋轉後,向後跳出手投籃;用接近弓箭步的大跨步移動至罰球線兩端「catch & shoot」;接到球,深蹲之後起跳出手;將雙腿劈開到最大極限,保持這個姿勢在罰球線投籃;運球轉身,接著向後揚起非中樞足,有點像鬥牛蹭地的動作,然後跨步上籃;放慢板的超大角度crossover後變線跳投;單腳起跳騎馬射箭式斜身投籃;雙手交互天鉤……一般教練所強調「Don’t practice what you don’t use in the game.」在這位物理學家的定律中彷彿是不存在的。不僅如此,甚至連音樂、文學、舞蹈、擊劍也被Geschwindner納入教材。
Geschwindner並且研究指出,最佳的投籃出手弧度約是60度。因此你每每看到Nowitzki延展一雙長臂,擎起球高舉過額,在7呎之軀上,以約莫60度高角發射。橘色籃球飛行向上,在最高點時,甚至消失在電視轉播畫面框裡。球在空中的時間總是比其他人都還久──最後,像是從外太空墜落似的,炸進籃框。
而當這項絕技,在1998年美國San Antonio,19歲的Nowitzki代表國際隊於Nike Hoop Summit這座世界的舞台上擊敗美國隊,個人豪奪破記錄的33分、14籃板以及3抄截後,沒有人敢再質疑Geschwindner的訓練方式。
然而,老教頭還是被罵慘了。
由於一年一度的Nike Hoop Summit與德國聯賽的季後賽期間衝突,當時已接任DJK Würzburg總教練的Geschwindner,竟是祕密帶著陣中主將飛過大半個地球去比賽的。媒體、輿論都無法認同這種接近瘋狂的行徑,甚至認為Nowitzki遇人不淑。
「因為Dirk須要一個向全世界展現自己的舞台。」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責難,老人只是沉靜的說。
不過終究,Nowitzki也沒有辜負母隊的期許,一路過關斬將,率領DJK Würzburg晉升一級聯賽,並受《德國籃球雜誌》封為德國年度最佳球員。
是年,Nowitzki這個名字,出現在NBA選秀名單中。
初生之犢
Nike Hoop Summit讓全世界認識了這位天賦異稟的7呎少年,歐洲球隊、美國大學競相提出報價。Geschwindner和Nowitzki起初並不急著在當年就藉由NBA選秀直探世界籃球之巔。他們走訪了許多大學,分析利弊得失──直到選秀前三周,Nowitzki被預測列在樂透區,握有首輪第10順位的波士頓塞爾提克,甚至在總教頭Rick Pitino親自測試後,表示絕不會放過這位足以與波士頓傳奇球星Larry Bird媲美的天才少年。
當然我們都知道,Nowitzki在第9順位被搶先攔胡,最後達拉斯小牛隊──或者說,近代籃球史上最著名的瘋狂實驗家Don Nelson,透過一連串包含三隊在內的選秀及交易,將Nowitzki納入麾下,同時藉由交易加入小牛隊的,還有加拿大後衛Steve Nash。
「I don’t think any of us had any idea that we’d be talking about picking up two MVPs in the same transaction—two league MVPs, I mean. I don’t think that’s ever been done before.」
瘋狂老尼在多年後談到這段回憶時是這樣說的。
可是,Nowitzki的新秀球季並不順遂。
即使因封館而縮水成50場例行賽的球季,對從未接受過以往82場密集比賽的Nowitzki來說,相對比較容易適應。但他仍無法逃過世界籃球最高殿堂中,各路牛鬼蛇神帶來的震撼教育。
面對這個瘦削的歐陸大白個,人人都變得飢餓如豺,頻頻打點單吃他外,更激起了一票飛人在他頭上灌籃的欲望。原先就並非專長的防守,在此時益顯左支右絀。連一向最擅長的投籃,也受到了影響,比賽中荒腔走板的出手時時可見。處理球時,20歲的毛躁與畏怯畢露,失誤如山成疊。初生之犢頹喪而挫敗的表情,透過衛星電視向全世界播送著。
相較之下,後他1順位被選進波士頓的Paul Pierce,絲毫沒有新人的生澀,馬上扛起綠衫軍的得分主力。人們對德國小子的耐心漸失,惡評如潮,甚至滿懷諷刺的喊他「Irk Nowitzki」,省去了代表「Defense」的「D」。
於是,Geschwindner再度踏上北美大陸。
以最極端的方式攀上極端
「We’re not fair weather sailors. If there’s a storm you still have to go through.」
我們不能總當個晴天才出海的水手,若你眼前有場暴風雨,你仍然必須闖過它。一度接近放棄的Nowitzki找回了最安定的依靠,隔年,他彷彿脫胎換骨,個人平均得分竟有新人球季(8.2 PPG)的2倍之多,小牛隊的戰績也同樣由黑翻紅。後來的故事我們都不陌生:自00-01球季始,Nowitzki每季平均得分從未低於20分,小牛隊也從未低於50勝,並且年年殺進季後賽。05-06球季首度叩關總冠軍賽,隔年更擄獲破隊史紀錄的67勝15敗,雖然最終鎩羽而歸,不過Nowitzki依舊受封年度MVP。
季後賽之路一向多舛的小牛,每年在陣容的軍備競賽上總是不落人後。換了幾批隊友,Nowitzki一直都是球隊核心,而他也終於在10-11球季再度率隊闖進最後決戰。面對早在季前便轟動成團並誓言奪冠的03梯熱火三人組,在不被看好下,連連上演瘋狂逆轉戲碼,最後終於如願一親NBA總冠軍芳澤,達拉斯小牛成為地球上最強的職業籃球隊,Nowitzki毫無疑問的接下總冠軍賽MVP獎盃。
儘管如今我們能夠平鋪直敘交代這段故事,不過這短短幾行,Geschwindner與Nowitzki足足走了13年。13年來,這一老一少成為了一老一壯,他們仍舊持續著他們那天馬行空的訓練──小牛隊也給予他們絕對的信任與尊重,完全不加干預。
每場比賽前,Geschwindner與Nowitzki慣例會提早到達球場,旁若無人練起他們的神功。偌大的球場上,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他們心神領會般的做出一個個不可思議的動作,沒有什麼可以打擾這段神聖的時光。你彷若看見金庸筆下的《笑傲江湖》,西嶽華山那思過崖上,遁世先人風清揚與練武奇才令狐沖,一老一少,舞著絕世無雙的獨孤九劍。那種不足為外人道哉的靈犀,我想,也只有他們彼此能夠體會吧。
Geschwindner與Nowitzki以最極端的方式攀上了極端,人們終於開始留意到那不尋常的訓練。ESPN電視台整理了一連串Nowitzki的訓練與比賽對照畫面,竟猛然發現,Geschwindner要求他的學生做出的那些奇怪動作,不著痕跡的藏在每一個Nowitzki扼殺防守者的鏡頭中。那芭蕾舞般的旋轉、那跌跌撞撞的單腳起跳投籃、那看似要一個跟斗摔在地上的後仰出手……熱火隊的苦力大前鋒,總是負責守到Nowitzki的Udonis Haslem作出了最好的結論:
「When any player takes shots like that, you think you've got him. When he takes a shot like that, he's got you.」
當你迫使任何球員這樣出手時,那表示「你搞定他了」;但對Dirk Nowitzki而言,當他這樣出手時,則表示「他搞定你了」。
於是我們發覺,Geschwindner其實還是「Practice what you DO use in the game.」這個和煦如春,看起來一點也不瘋狂的白髮老物理學家說:
「Physics has nothing to do with talent. Even if you have the most talent like Kobe or LeBron, you can’t beat physics.」
物理與天賦無關,即使你天賦異秉如Kobe或LeBron,你終究無法擊敗物理學。的確,無論再會飛、滯空時間再長再久,人們終究不會違背萬有引力的──落回地板上。66歲的老教頭額上和藹的刻痕隨著微笑浮現時,我隱約讀到某種大智大慧。
日耳曼式浪漫
在達拉斯小牛隊奪冠的遊行中,我瞥見一張海報。上面由後而前,列出了「五大德國舶來品」:Audi、B.M.W.、Mercedes-Benz、PORSCHE,以及──Dirk Nowitzki。
實事求是的日耳曼民族,總能創造出最有效、最安全、最實在、最有用的優良產品。在Nowitzki這具精工雕琢的德意志坦克身上,我們彷若能夠看見裡面那位一板一眼、吹毛求疵的老師傅,正一鑿一斧的,刻出地球上最完美的得分機器。
我想,那肯定就是一絲不苟的日耳曼人,表達浪漫的,方式。
────完────
(原文刊載於西元2011年9月號 197期 XXL美國職籃聯盟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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