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仔夕色〉

◎ 李辰寬 

 

 

綴網的手黝黑枯瘦,手裡纏著網線的竹梭卻若有靈性,優雅而輕盈的飛舞在鑲滿海草的漁網中。老者像一個熟練的樂師,撥弄指掌間的絃。而那網,便似音符般自指縫流瀉。垂暮時分的漁港,拂岸的浪外,還有一種沉靜、安詳的樂音。

 

當橋仔村最後一朵金紅色的夕陽,終於凋落在趙元帥廟封火山狀的簷角,漁家才紛紛返航。熄了馬達,繫妥船,槳起一葉扁舟悠悠著岸。趙元帥為玄天上帝部將,授正乙玄壇公。相傳民國38年,橋仔村漂來一尊玄壇元帥的神像,常顯靈驗,漁民出海收獲甚豐,乃為廟祀之。

 

老人那海風蝕刻的額上,皺起疲憊而滿足的痕──這一趟,趙元帥肯定又沒讓漁人失望。夜裡,村子靜得如一口深井;港外,喧囂的海泛過細沙,擊著堤。

 

滿月圓,今晚是大潮。

 

丑時方過,幾個矯捷輕健的漢子快步竄至港口,一把掄起輕舟盪入海中。酣睡的引擎猛然被扭醒,咆哮一發,便見它迅速而有力的排開浪,闖進月光照不到的黑色大海。駛至大坵、中島、高登一帶,潮水正在退去。載浮載沉的白色浮球下,懸著一座巨大的迷宮:垣網橫在狹長而流急的大坵水道中遮斷去路,側邊則佈下層層囊網。隨著大潮湧,魚群自然被誘導入天羅地網之中,並順著水勢遊進迷宮。潮水一退,網口的浮球浮上水面,囊網尾端下沉,一收口,這座沒有出路的迷宮,成了最可怕的陷阱。

 

漁獲滿艙。

 

橋仔港一天能收網兩回,大潮時三回。位於馬祖北竿島北端的小漁村,因有雷山、風山的庇護,阻住凜冽的東北季風,依山傍海,形成良好的天然避風港。這方被雨水切出溝壑縱橫的谷地,隨處可見小橋流水。馬祖方言裡「仔」就是「小」,因而得名。往來大坵、高登外,更是與大陸貿易的轉口港。昔日曾是北竿人口最多的村落,數百戶人家忙於打魚、海上貿易,繁華熱鬧,商號林立,更足足有八座廟宇。

不過隨著漁業沒落,自民國60年始,大批人口遷徙台灣。民國7071年,蝦皮大豐收,漁民個個口袋滿囊。但有了錢後,竟造就更多人到台灣買下房子,離開橋仔。曾經有三千多人聚居的村莊,如今只餘二百許,且青壯年人多半都渡海至台灣求學或就業。繁華盡落,稀無人語,這光景有人就笑說,橋仔八間廟裡有主祀神、陪祀左右的諸神、再加上部將宮女馬伕等,神,都要比人多了。青石、黃石砌成的大屋空留斷垣殘壁,斑駁之中或還能發現刻劃其上、見證了戰地歷史的軍事標語。華髮老者邊說邊指:這幢是以前最大的雜貨鋪、那棟是過去北竿唯一的公立酒廠……

 

還守在村子裡打魚的,多是年過半百的老漁夫,儘管身手依舊不含糊,可鬢已星星也。關於海,老漁民可以說上三天三夜。他滔滔不絕的分享著:打白帶要在哪個時令、哪個季節的白鯧最肥、釣鱸魚得用哪種餌、哪張網最適合捕蝦蛄……小時候每天傍晚都跟鄰居的叔公、叔伯們交談、學習捕魚知識與技巧。老人的腦中有一幅自己的橋仔近海圖,哪塊礁石險、哪股水流急、哪處適合下網,他爛熟於胸。他還說,橋仔的海岸是彩色的:風拂過湛藍色的海洋,柔波抵岸,打起白色的浪花,暗青色的潮溼海礁上生著粉紅色海藻,之後,是黃棕色的細沙。不過他說:「唸二、三十年書,就可以成為博士。但打魚打了六十幾年,卻都還不敢說對大海已經了解透了。」以海為田的橋仔人,對於賜與生活一切的大海充滿了崇敬與感激。在這片藍色的寶藏裡,長輩們傳下了生存的方式與哲學。

 

可是沒有人願意打魚了。

 

「那大夥都別吃魚,改吃素罷。」老漁夫的笑裡有著藏不住的滄桑。雖然衣食無缺──豐年時,一張網一年網入百萬以上。但討海日子掙的沒有半分溢利,全是辛苦血汗錢。濃霧大雨或是低溫,他們仍舊隨著潮汐出港。對岸漁船在競爭,越界竊取漁網及漁獲事件層出;環境在變遷,兩岸在這片海域共同捕伐,漁產一直在減少;過去使勁鼓足一口氣便能拉起的網,現在纏上多點海草便得幾人合力才能拖上船。守著老祖宗的智慧的結晶,橋仔人苦等著願意延續這段香火的子嗣。

 

逢年過節,家家團圓,小村難得熱鬧。聽見個女孩說,在外地工作辛苦疲敝、沮喪失意時,她總會想起家鄉的夕陽。橋仔的夕陽有一種寬闊的溫柔,火輪將滾入海平線時,滄海共長天一色──它彷彿炫耀似的,每分每秒都要換上一套新裳,金黃、紫紅、淺棕、黛青……從岸上望去,背光的船隻、漁人、石墩、觀海哨的輪廓,純粹、自然、沒有一絲矯情藻飾,彷彿詩人信手拈來的一線靈感。而浪子,又何能不思鄉?

 

有人說馬祖是上天灑在閩江口的一串珍珠,那麼橋仔這海角一隅的小漁村,應該是樸實無華,但握在手裡總會很溫暖的那粒。

 

「終究,會有人回來的。」沒有人割捨的了橋仔的黃昏,我說。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隨波起伏的小舟,滿載一船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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