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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階之上〉 

◎ 李辰寬 

你拾級而上。

千階的盡頭是壁山，它是北竿島、同時也是馬祖列島至高之巔。自塘岐村通往壁山的一千四百零八階，相傳古時塘岐青年迎娶時，都要背負著他的新娘，拾過千階，登上壁山。完成這道考驗，才有資格成為一個好丈夫。

四三二

回首時，你會看見短草中裸露著黃土色沙石的塘岐靶場。風起時，總能捲起一波黃色的沙浪。每年在這裡擊發的子彈，大概如站夜哨的你，昂首仰望那片夜空裡的星斗一般多。這方漫著煙硝的土地，卻正是馬祖最早孕育文明之處。出土的石器和陶片，他們說，已有六千年之久。

四四五

大沃山會於此時映入你眼簾。再早些年，你或許還能見到06、08、12三個據點執戈戍守。不過如今，那裡是座「戰爭和平紀念公園」。除役的武器列道相迎，在坑道、散兵坑和瞭望臺，你能呼吸到戰地最前線的氣息。你說，它紀念的絕不是和平，而是在烽火歲月中，為了「和平」這偉大又遙遠的夢想所犧牲，那些年輕的、熱情的生命。

五二四

你看到機場了，長長的跑道切開了美麗的塘后沃。沃，就是沙灘。機場和灘頭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早年，這裡埋下不少防止水鬼偷摸上岸的地雷，不慎誤觸的民眾傷亡累累。就連演習時，也最常在這裡操練反制敵機降、浗渡登陸的狀況。比起槍聲、砲聲和地雷的爆炸聲你說，這片柔細潔白如糖之沙，卻更適合海浪、鷗鳥及孩子們的笑聲。

六八六

你可以望見獅嶼了，大獅小獅，有些人稱它們公獅母獅，兩座小嶼會在退潮時露出相連的陸地。大獅又喚作「無名島」，後來，國軍給它取了「明島」這個名字，與再向東北航行一個半小時的亮島遙遙相對。一明一亮，守望海疆。

而提起亮島，你無法不引吭高歌，一曲〈亮島之歌〉，幾乎是全軍共同的回憶。澎湃的曲，豪壯的詞，它甚至被改編為棒球場上的加油歌。「展開勇猛的翅膀，奔向神聖的前方……」每一回你放開喉嚨唱，胸臆間都彷彿捲起千堆滾滾奔騰的浪。

一Ｏ七六

晴朗時，你有機會遠眺南竿島。你應該不認得，當年有支掩護國軍轉進臺灣的「福建省海上保安第一縱隊」，曾奉命駐守馬祖。不過另一個響噹噹的番號你想必聽過了──「東海部隊」。他們堅忍不拔屹立在孤懸滄海的小島上，幹的是不要命的深入敵後游擊作戰。三十多次出生入死的戰役，輝煌而慘烈。

「三兩米、玻璃湯，延殘命、待反攻」這是東海部隊的寫照。你問什麼是玻璃湯？那就是白開水。在彈糧匱乏的窘迫下，他們的戎跡遍布東海，自閩、浙以東的臺山列島，至南竿更南的東肯、白肯，都有這支部隊的屏障。

南竿福澳港偉立著老蔣總統的銅像，老總統面向海洋，身後的福山壁上，嵌著他於民國四十七年仲夏視導馬祖時手書的「枕戈待旦」四字。你說那年，蔣總統可能也隱約料到，不久，台海將掀起翻天巨浪。而當東海部隊終究含憤撤守臺山、四礵、福鷹、西洋列島後，他們陸續編撥、移防，其中部分，就匯入了這股洶湧波濤。

一一七二

轉個彎，一座廢棄傾圮的軍用建築掩映在林木藤蔓間。重重長草阻住出入，但從駁痕斑斑，你仍不難讀出它的滄桑。蔣總統親題「枕戈待旦」一個多月後，對岸磨刀霍霍，在馬祖外海大動作調兵遣將，一時風聲鶴唳──他們都說，共軍要打馬祖了。民國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傍晚，你當然曉得，共軍最終襲擊了金門，但是馬祖仍舊籠罩在武力威脅之下。「八二三」後，馬祖度過了二十年「單打雙不打」的陰霾歲月。根據史載，單算你腳下的塘岐村，「民國五十二年塘岐舊街中彈，居民一死二殘……」、「民國五十六年，匪砲擊中塘岐，一死六傷，毀屋三棟……」、「民國五十八年匪宣傳彈擊中塘岐村兩民宅，毀損嚴重……」、「民國六十三年匪宣傳彈擊中塘岐村……十三歲女孩慘死……」。

生在昇平年代的你，很難體會那種隨時會有砲彈襲來，隨時要與至親生離死別的苦難日子。而你不禁想像，隱沒在雜叢間的這棟屋，是否也曾在單打雙不打的歲月裡，不忍聽著間歇的砲聲隆隆，垂淚望著被戰火蹂躪的塘岐村？

一三二二

東肯、白肯，就是東、西莒，在這裡是看不到的。但若你登上那岸南竿島的雲台山頂，就能一睹兩座島嶼的身影。明朝嘉靖、萬曆年間，倭寇盤據福建沿海島嶼，大將軍戚繼光銜命二度入閩剿寇。有人說是因連日大雨滂沱，不便升灶埋鍋；有人則說是為了避免炊煙露了行蹤，戚將軍發明了一種中央穿孔的烤製燒餅，可以掛於胸前便於士兵攜行充飢。為了感念平倭亂的繼光將軍，閩人將這種烤製燒餅取名為「繼光餅」，你在今天的塘岐街上還能找到這種古早的軍中乾糧。

戚繼光不會知道，在他奏起凱歌去閩的五十多年後，名將沈有容也率軍在福建沿海一帶掃蕩倭寇。那時還被稱作「東沙」的東莒島，有石刻之碑錄下沈有容於此抗倭的事蹟。你在想，說不定大明沈軍的戰士胸前，也掛著同樣那麼一串繼光餅。

一四Ｏ八

奮力踏過最後十多級的你，登上壁山莊的交管哨了。你若揀了鳥瞰塘岐、后沃的那面視野，那麼黛青色的高登島會鑲在你七點鐘方位。你其實更喜愛在霧季這樣眺望高登，只因懸出霧海，蒙上一層輕紗的它，益顯幽祕。與對岸北茭半島的糞箕山僅相距九公里許，你封高登是前線中的前線、外島中的外島。

八點鐘，便是大坵了。大坵你則喜歡在晴天凝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總愛想像，那裡也有頭梅花鹿，恰恰眨著一雙美麗的眼睛，隔海與你對望。

在高登與大坵之間，有一礁小小的「中島」。在西曆2000年夏天之前，生態攝影師梁皆得絕對猜不到，他的長鏡頭，將在這座小礁島成千對翔集的翅膀中，捕捉到近一百四十年來只有五筆觀察紀錄，自1937年後幾乎消失於地表的「神話之鳥」黑嘴端鳳頭燕鷗。

千階的盡頭是北高地區指揮部──島上最高層級軍事單位。每一個將從北指部退伍的弟兄，都要拾過千階，於馬祖之巔，親手接過一幀「千階證書」。此後，你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已是擎天部隊的傳統。

標高298公尺的壁山，矗立於汪洋中的蕞爾小島。塘岐村的千階入口有塊碑，刻著一句話：「登壁山而小天下。」你常笑這未免把「天下」給瞧小了。但你記得嗎？千階之上你臨風顧盼，跑個一圈就讓你氣喘騰騰的塘岐運動場，像你口袋裡的小方巾，屋瓦如鱗，街道如腸──而人，竟渺若螻蟻。

在戰爭這塊大圖版上，人來，像是淡筆描記；人去，便也是輕輕拭去而已。但你千萬莫忘，你能在夜哨時讚歎的寧靜星空；島休午后光著腳踩過柔暖的塘后沙灘，諦聽沙鷗的細語呢喃；或是在壁山另一頭的芹壁啜一盞茶感受微鹹的風息……，這全是那些被淡忘、甚至從未被記得，悄然來去於圖版之上數不清的無名英雄們，一筆一劃替你勾勒出的風景。你須得珍惜，也有責任繼續在畫版上，添上屬於自己的筆跡──這幅名為〈和平〉的，偉大之作。